一朝入梦,终生不醒——红楼梦散记

essay, 孙沁璇, August 01, 2014

一朝入梦,终生不醒——红楼梦散记

一朝入梦,终生不醒

很早就想写几篇关于红楼梦的文章,又不知从哪写起,也不知该写些什么。87版红楼梦的作曲王立平先生在艺术人生谈起为红楼梦作曲的经历时提到了这么一句话“一朝入梦,终生不醒”,当时听到时感觉,短短八个字,说尽了多少红楼梦痴的痴情愚怀。鄙人不才,也斗胆借来一用。

初识红楼,恐怕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别的不说,很小的时候爸爸告诉我,我的名字就来源于红楼梦,“沁”源于“沁芳”,据说当时我爸爸只是在偶然翻阅时觉得这个词很好听,或者用原文的话说“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这让我很早就开始觉得我与红楼梦在冥冥之后便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但这一切都只是一些模糊的概念,只知道这世上有一部红楼梦,它很伟大,偶尔想起,装模作样地翻阅一二,可能也就仅此而已。

真正“入梦”,应该说是在高三备考的时候。 那段日子,每天按部就班上课、复习,只要能抽出任何闲暇,便趴在桌上翻红楼梦,一遍又一遍,中间夹杂着一些红楼梦解读的书,周汝昌的,刘心武的。现在想想已经无从记起那时一共读了多少遍,甚至当时什么都没有想,更没有做任何类似阅读理解的工作,就一味地只是读。那时就已经觉得红楼梦似乎在散发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气场,让我深深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这几年,各种红学的作品也多多少少涉猎了一些,才了解何为通行本何为古本,古本有哪几种,什么叫脂批,才体会到雪芹先生不凡的笔力,才知道有多少人都倾其一生在这样一部尚且残缺的书稿中。

如今我也以这杂乱不堪的文字,记录我心中这终生难醒的红楼梦。

浮生着甚苦奔忙

这句话摘自甲戌本凡例的一首诗: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这首诗在红楼梦未开篇之前就点出了一个人生终极疑问“浮生着甚苦奔忙”,我想这应该是很多人都问过自己的一个问题,我究竟是为什么活着,但鲜有人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在雪芹先生自己口中,是因为“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故做此一书万不可“使其泯灭”,但或许不经意间他也在以自己的视角论述着这个形而上学的命题。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理想与写实二派,一造境一写境,然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而雪芹先生笔力之雄厚,使其所造之境如仙宫般缥缈,所写之境又合人间之冷酷,然二境却如此浑然天成不分彼此,使人时而醉心于梦境唯美,时而又嗟叹于现实昏暗,恍然若梦,不知身处何方。

无材补天

“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嗟,日夜悲号惭愧。

”我一直在想,“俱得补天”补的是什么天,“补天之材”又是什么材。后文有说“补天济世之材”,若论济世,想必是儒家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的入世之术。

可见顽石亦有其补天之志,所以自古以来入世者皆矛盾,出世者则皆无奈。非吾未曾有济世之材,补天之愿,我也曾为之悲号为之愤慨,然则无奈不能入选,或是因不合周天之数,又或是顽石本性吧。

偶炽凡心

之前看过的那本薄薄的小书《悉达多》。前期的悉达多堪比顽石之“灵性已通”,也因而在听说红尘中荣华富贵之时“打动凡心”,定要去受享几年。而那僧道传授于顽石的话不正是悉达多在河畔悟到的人间至理。

脂批中也说:四句乃一部之总纲:“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只可惜,不亲身经过那几世几劫,谁又能真正了悟这轻轻的一句“到不如不去的好”。

而这一去,定要仙师施展法术,先是变成可佩可拿的美玉,后又镌上数字才能“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可见如脂批中所说“世上原宜假不宜真”。

正如《小王子》中说的,大人们都必须通过一系列无关紧要的附加值才愿意去真正“了解”一个人,想必二仙师此举,便是给这顽石配以世人可见的附加值,否则便“只好踮脚而已”。

此“世人”岂非彼“大人”乎?吾亦“世人”矣,吾亦“大人”矣,伤哉!

大旨谈情

此四字则一部之主旨尽矣。

在我看来,国人一直以来的潜在理念便是扬礼抑情,现代社会相比于数千年的封建社会要开放得多,但可以感觉到这样的价值观念依然是深入人心。重礼不重情,早已在这几千年的沉淀中成为人心中的常态。在明朝以程朱理学为基础的时代背景下,以王阳明为代表的一干人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心学从出现到现在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但却始终未被接受为主流文化形态,我觉得说到底就是情与礼之间一种难以达到的平衡点。

所以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洋洋洒洒一部红楼梦,仅其大旨谈情一点,便可称得上为开天辟地,直到现在数不清多少人曾为之入梦不醒,以至于最后形成一个庞大的学术分支。

“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既见其如佛学那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彻悟,又见其“见山即山,见水即水”,“见山非山,见水非水”,“山仍为山,水仍为水”的哲学境界,实在是妙。或可见王国维所言之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有我之境止于传情入色,而无我之境或可接近自色悟空了。

宿命论的意味

在故事的开始便已然有了结局,但似乎即使如此也无法阻挡故事的发展,我们就这样看着,看着她们一步一步走向属于自己的结局,却无能为力。

最奇妙的是,即使我们已了然这一切皆空皆梦,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爱之所爱,怨之所怨,叹之所叹。若可以称之为执着,则我们都是执着,和其中角色一样的,执着,哪怕早已看到了终点。

其实我们真实的宿命又何尝不是如此。身处其中虽不似那般清醒,却也隐约看得到终点。

可是,看到归看到,执着归执着。

否则所谓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毕竟生前事或身后名,都不过一场虚幻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