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与《金瓶梅》中的茶
essay, 孙沁璇, March 06, 2020
《红楼梦》与《金瓶梅》中的茶
本文的灵感来源很是偶然。中午正在读陆廷灿的《续茶经》,看到这一处:
屠长卿《考盘余事》:……天目,为天池龙井之次,亦佳品也。《地志》云:“山中寒气早严,山僧至九月即不敢出。冬来多雪,三月后方通行,其萌芽较他茶独晚。”
[清]陆廷灿《续茶经·茶之源》
这时偶然抬头,看到外面正巧在飘雪,心中甚喜,便想要以“茶”为题,攒这么一篇。至于素材,就以我个人比较熟悉的两部长篇小说《红楼梦》和《金瓶梅》为来源。
《金瓶梅》成书于明朝,是明朝四大奇书之一;《红楼梦》成书于清朝,是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有人说《红楼梦》脱胎于《金瓶梅》,这种说法可能有些绝对,但不可否认的是《红楼梦》确实受到《金瓶梅》很多的影响。以我个人的阅读体验来讲,除了成书朝代的不同,我觉得两部书给人最直观最显著的一个区别就是小说主体所描写的社会阶级的不同,简单来讲,《红楼梦》多着眼于贵族文化,相对应的,《金瓶梅》更多的则是市井文化。今天主要说一说关于饮茶的部分,其他方面以后有机会再谈。
说到茶,不得不先提一下的是鼎鼎大名的陆羽《茶经》。然而陆羽是唐朝人,他所写的茶具茶饮茶事具是唐朝的饮茶风尚,那时是以煮茶为主,其实原文特别特别少,有兴趣的可以看一看,不多一会儿就看完了。比较有意思的是这么一句:
或用葱、姜、枣、桔皮、茱萸、薄荷之等,煮之百沸,或扬令滑,或煮去沫,斯沟渠间弃水耳,而习俗不已。
[唐]陆羽《茶经·茶之饮》
这里提到了一种煮茶方式,里面要加各种佐料式的东西,陆羽对这种方式嗤之以鼻,觉得就跟“沟渠间弃水”似的,而后面又加了一句“而习俗不已”,说明在唐朝,这可能还是一种市井里比较流行的饮茶方式,但陆先生毕竟是文人嘛,格调颇高,自然是比较看不起这种在他看来很“不入流”的方式。而这里我要说的是,《金瓶梅》里出现的最多的,恰恰是类似这种“沟渠弃水”的茶饮,虽然二者朝代不同,不应该这样类比,但不得不说,《金瓶梅》中出现的某些茶的名字,真的令人瞠目结舌。
《金瓶梅》里出现的饮茶方式大致是两类,一曰“点茶”,二曰“顿茶”。点茶据说是宋代比较流行的饮茶方式,用比较细的水柱把茶粉冲开,我想象着好像是跟冲奶粉似的,不过应该没这么简单,人家具体的过程是比较讲究的,好像还要用茶筅打出沫来,以至于衍生出一种类似竞技的形式——斗茶。而顿茶呢,其实应该就是煮茶了。
月娘分付道:“对你姐说,上房拣妆里有六安茶,顿一壶来俺们吃。”
《金瓶梅词话》
这里月娘指的是吴月娘,西门庆的正妻。拣妆就是梳妆盒,别问我为啥茶叶放梳妆盒里,我也不知道,不过书里貌似妇人们喜欢把各种吃的都放拣妆里。还有一个煮茶的情景,也出现在了回目里,叫“吴月娘扫雪烹茶”。
吴月娘见雪下在粉壁间太湖石上甚厚,下席来,教小玉拿着茶罐,亲自扫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与众人吃。正是:白玉壶中翻碧浪,紫金杯内喷清香。
《金瓶梅词话》
《金瓶梅》有一个比较有名的张竹坡批评本,在这一处就有一条夹批:“是市井人吃茶。”按理讲,扫雪来煮茶貌似算是个比较雅致的行为,《红楼梦》中也提到,妙玉给黛玉宝钗吃的茶就是用梅花上的雪水来烹的。或许是吴月娘这里煮茶的方法不讲究吧,入不了张竹坡的法眼。这里还提到茶的具体种类——凤团雀舌牙茶,这个“凤团”是宋代的贡茶,在宋朝算是非常高级的茶种了。欧阳修在《归田录》里有提到:
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凡八饼重一斤。 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路转运使,始造小片龙茶以进,其品绝精,谓之小团,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值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每因南效致斋,中书、枢密院各赐一饼,四人分之。宫人往往镂金花于其上,盖其贵重如此。
[宋]欧阳修《归田录》
意思就是这个龙凤团茶是饼状茶,是进贡的,每一斤就值二两金子,欧阳修还强调一句“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意思就是若二者不可兼得,然舍金而取茶者也,足见其贵重。到了明代这个茶是个什么地位我就不知道了,但感觉应该也不会太差。
《金瓶梅》中另一种主要的吃茶方式就是点茶,在书中多处有提到。说到这个点茶可就有意思了,给我感觉这茶里似乎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放,就是陆羽很看不上的那种饮茶方式。
说着,只见小丫鬟拿了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银镶雕漆茶钟,银杏叶茶匙。妇人起身,先取头一盏,用纤手抹去盏边水渍,递与西门庆,道个万福。
《金瓶梅词话》
这是西门庆与他第三房妾孟玉楼刚见面时的场面,这里提到的这个“蜜饯金橙子泡茶”听上去倒是还好,能感觉到是甜口的饮品。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茶一般都是配着茶匙的,说明可能这茶不只是用来喝,里面的东西都是可以舀来吃的,或许以前习惯说“吃茶”也有这个原因吧。还有一处细节,就是孟玉楼的动作,“纤手抹去盏边水渍”,这个动作在书中也是多次出现,一般都是女子亲自递茶时做的,不知道在那时算是礼节呢,还是个用来撩人的动作呢……
与此类似的茶名文中常常出现,举几个具体的例子。
(1) 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与妇人吃了。
(2) 因把手中吃的那盏木樨芝麻薰笋泡茶递与他。
(3) 妇人又浓浓点一盏胡桃夹盐笋泡茶递上去,西门庆吃了。
《金瓶梅词话》
这三句话是出自书中三个不同的地方,提到了三种名称,还提到了制作方法“浓浓点一盏”。这三杯的口味明显就不同于上面那个蜜饯金橙子泡茶,听上去感觉是咸口的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豪华至尊版:
西门庆坐在庆上,春梅拿净瓯儿,妇人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心欣喜。
《金瓶梅词话》
这个我是真看不出是什么口味了……
前面那些芝麻盐笋什么的应该都知道是什么,后面的“春不老”貌似是一种菜,具体我是没吃过,不知道什么味。再往后关于“海青拿天鹅”的解释,似乎是众说纷纭,我也不知道,就不讨论了。再后面还有木樨玫瑰之类,真难以想象这一大堆一起放在一杯茶里是个什么味道。
还有一处比较细节的描写,我大致引一下:
妇人要吃茶,秋菊连忙倾了一盏茶来。妇人道:“贼奴才,好干净手儿,我不吃这陈茶,熬的怪泛汤气。你叫春梅来,叫他另拿小铫儿,顿些好甜水茶儿,多着些茶叶,顿的苦艳艳我吃。” …… 这春梅连忙舀了一小铫子水,坐在火上,使他挝了些炭在火内,须臾就是茶汤。涤盏干净,浓浓的点上去,递与妇人。
《金瓶梅词话》
这里的描写挺有意思,感觉上似乎是先在铫子里煮出茶汤来,再用这个茶汤来点茶。铫子是一个类似壶的容器,现在多用来煎药。点茶时用的壶有点像装酒的那种执壶,也叫注子,《水浒》时貌似提到过的“一注子酒”,指的就是这种执壶,壶嘴是比较细长的。
总体来说,《金瓶梅》中的茶很多都是这种又浓又稠的茶,而且给人感觉,越浓越稠代表规格越高,当提到“清茶”,似乎是一种比较怠慢的表现。
张四见说不动妇人,到吃他抢白了几句,好无颜色,吃了两盏清茶,起身去了。
《金瓶梅词话》
这一段在“两盏清茶”的后面有一条张竹坡的批注:“一‘清’字传冷落之神,令人绝倒”。似乎在书中所描写的社会环境下,把茶做的“浓浓艳艳”,是一种很上档次的表现。与此相对的,《红楼梦》所具体提到的茶都是清茶,和我们现在饮茶的习惯就比较接近了。这里需要说的是,对此我并没有专门去找其他资料来研究,只是针对这两本小说本身,由于两本书所描写的朝代不同(《金瓶梅》虽然故事依托在宋朝,但书中风俗人情俱是明朝的),社会阶级也不同,所以我并不能肯定这两本书中所描写生活习惯的一些差异究竟是社会阶级造成的,还是朝代不同造成的。
《红楼梦》中对饮茶的比较具体的描写有两处,一处是宝玉从薛姨妈那里吃酒回来: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这里传达了两个信息,一是饮茶的方式——沏茶,不同于唐宋,与我们现在差不多了;二是贾宝玉吃茶比较讲究,也比较有研究,知道每种茶的特性和最佳品茗方式。
第二处描写就是有名的栊翠庵品茶。这是妙玉的第一次正式登场,这一段情节也是以饮茶为主的。下面大段引一下相关的描写。
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分瓜)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杏犀䀉”。妙玉斟了一䀉与黛玉。
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从上面的描写中可以看出来,《红楼梦》中所着重强调的已不再是饮茶的方式和茶的品种,而是沏茶用的器具和水了。妙玉给贾母用的是成窑五彩小盖钟,成窑五彩据说就是明成化年间的斗彩,有兴趣的盆友可以查一查这么一个茶杯现在值多少钱。第一段引文中提到的,妙玉给宝钗黛玉用的两个茶杯“(分瓜)瓟斝”和“杏犀䀉”,很显然是两个古董,“(分瓜)瓟斝”还被王恺和苏轼赏玩过,厉害厉害。“(分瓜)”是一个字,左分右瓜,读ban一声;“瓟”读pao二声,据说通匏,葫芦的意思;“斝”jia三声,本义是一种青铜的礼器,三足一耳,有兴趣也可以查查是长什么样子。这个“(分瓜)瓟斝”其实就是仿斝的形制做成的一个茶杯,材料或许就是类似葫芦吧。“杏犀䀉”中䀉是一种碗状的容器,“杏犀䀉”据说是犀角制的一种茶碗。关于这两个名字,有人说是作者杜撰的,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器物,关于这个我保留观点,不讨论了。第二段引文中提到了妙玉对茶的一种态度,虽然说得有点极端,但这也代表了一种比较高层的审美追求。第三段引文中提到饮茶用的水,竹林雨水,梅花雪水,没有最讲究只有更讲究。反正我是没有品尝过,而且说实话我估计我就算尝了也品不出什么来。
这里的情节是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发生的,在这之前妙玉给贾母奉茶,贾母递给刘姥姥尝尝,下面是刘姥姥的反应。
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刘姥姥与贾家不同,她是典型的村妇,这里她对茶的第一反应是“熬浓些”,由此可以猜测在那个时代,农民的饮茶方式依旧是煮茶为主的,就像现在对于红茶或普洱一类的茶,也是可以煮来喝的,煮过后口感会比较浓郁,相比于清茶或许更符合民间的喜好。
自古以来专门写茶的书不少,不过这类书都是文人执笔,由于文人雅士的内在修养,他们更偏向于淡雅的东西。其实不光是饮茶,其他方面的也是一样。最近找到一本《长物志》翻一翻,有些地方也很有意思,下面简单引三处。
【窗】漆用金漆,或朱黑二色,雕花、彩漆,俱不可用。【照壁】有以夹纱窗或细格代之者,俱称俗品。【桥】忌平板作朱卐字栏。有以太湖石为之,亦俗。
[明]文震亨《长物志》
《长物志》是一部造园专著,据说1995年苏州申报古典园林为世界文化遗产时递交的文件里就有这本书,但里面不仅仅是造园,还包括很多方面。从上面的引文中可以看出作者的审美水平之高,对稍微有一点“俗气”的装饰都容忍不了。古代很多类似的著述都是这样,由于作者的层次太高,他们不怎么接受民间市井乡土气息的东西,自然也不会费笔墨去描写。而这些民间的审美,反而是在《金瓶梅》这样的市井小说中才有了完整的体现,我想这也是这类小说的伟大之处。其实我觉得吧,文人的轻雅是一种美,民间的浓烈也是一种美。就好像《红楼梦》中的茄鲞和小荷叶莲蓬汤堪羡美味,而《金瓶梅》里描写的炖猪头同样令人垂涎(反正我看的时候是真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