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和李白
essay, 孙沁璇, July 27, 2019
谈谈我心目中的诗仙李白。
在我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位诗人中,李白是一个很“神”的存在。李白人称“诗仙”,不得不说这是个再恰当不过的别号。《警世通言》第九卷“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中说,李白乃长庚星临凡,在人世沉浮一遭,后奉上帝诏谕,星主还位,骑鲸而返。这虽是后世的传说,但相信李白在不少人心中真的像是这样一种存在,谪仙降世,寄寓人间。苏东坡的诗词,也是我比较偏好的,风格也多潇洒豪迈,只是我在看东坡的诗文时,似乎能看到文字背后的那个人,那个曾挣扎困苦、曾失意落寞、也曾尽兴放怀的人,一个真实存在于烟火人间中的人。而看李白的诗文时,却感觉不到这样一个人,就好像他在人间,只留下了一个影子。
读王维、苏轼、欧阳修的诗文,又或者是王阳明这样的圣贤语录,其实多多少少能感觉到他们后期通透的人生境界,多是前半生历经红尘磨难后修炼出来的。而李白的境界表现在诗文中时,却似乎是天然生成的。《红楼梦》中黛玉教香菱学诗时,把李青莲放在诗词入门顺序的第三位——
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曹雪芹《红楼梦》第四十八回
其实高中读到这一段时并不是很能理解这样的安排。就这几个人的诗来看,在那个中二的年纪,我最偏爱的便是李白,尤其是那些长篇的乐府诗,读后感就俩字,痛快!相比而言,王摩诘和杜工部的诗倒也不是不好,只是杜工部选的题材似乎太现实太沉重,他的语言也是,重重的,压的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而王摩诘是太平淡,尤其是黛玉着重强调的五言律,应该多是他在辋川写的那些诗吧,至少对于高中时候的我来说,真的是太淡了,轻雅而平淡。如果用饮品来比喻的话,李青莲自然是酒了,而且是烈酒,给人以最强烈的感官刺激。杜工部是咖啡,意式浓缩型,不加奶不加糖。对于不习惯于喝咖啡的人来说,他带来的味觉感受就一个字,苦。而他的回甘,需要细细品尝。王摩诘是茶,是淡茶,用宝玉在栊翠庵品茶后的感受来形容,“轻淳无比”。这茶中的滋味,更是需要工夫才得品尝。而我高中时对王摩诘诗的感受,可以用刘姥姥吃过茶后的话来形容:“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这样看来,高中时的我,既品不出浓缩咖啡的回甘,也品不出淡茶的轻淳,自然是不理解黛玉的这个安排。而现在,虽然我也还是不甚通,还是会觉得王摩诘的淡,杜工部的重,不过对于其中的滋味,多多少少能感受到一点点了。不得不说,对于初学者来说,王摩诘的确是个最好最合适的入门点。用黛玉原话说就是“格局”吧,他真正做到了融情入境,由境达词,这个看似容易,但如果亲自尝试去写诗就会发现,其实这是非常难做到的。香菱说她爱陆放翁那句“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黛玉便马上制止她说“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不少人看到这里就会说黛玉不喜欢陆放翁的诗,但我觉得这是个误会,原话中有一个字很重要,就是“学”,意思很明显,这诗不是“不好”,只是“不可学”。其实如果单纯只是欣赏的话,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句子,对仗工整不说,其对情境的描绘也很精妙别致。宝玉在题咏大观园时为潇湘馆题的对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个人认为颇得其妙。那为什么说这样的诗“不可学”,我觉得可能是由于这种类型的诗句对字词的雕琢痕迹过于明显,对于功力较高的人来说,欣赏研究这样的句子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对于初学者来说,他很难看到这个句子中由境到词的这个过程,从而很容易落入从雕琢词句出发,由词连境,再赋其情的套路里,若是这个习惯成型,很难再改过来,我想这便是黛玉所说的“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意思吧。
总之,从“可学性”的角度来看,先王维,再杜甫,再李白的这个顺序是比较合理的。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李白的诗总给我一种“不可学”的印象。不是因为上文中所说的那个理由,而是他的诗句太过“天成”,像是直接从他心里流淌出来的文字,而我清楚地知道,我心里是流不出这样的文字的。所以对于我来说,李白的诗是用来“吟”的,而且不是浅吟,是高吟,引用我之前一篇文中的说法——读着这样的句子,就好像真的在寄旅人间,且行且吟,了无挂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