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说说那些可怕又迷人的女子

essay, 孙沁璇, October 31, 2020

说说那些可怕又迷人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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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的灵感来源于达夫妮·杜穆里埃的小说《蝴蝶梦》,原著名《Rebecca》,也就是书中重点刻画的一位女子,我看的译本里译为“吕蓓卡”(好像也有译作“丽贝卡”的),正文中就叫她吕蓓卡了。

我不知道吕蓓卡算不算是女主角,因为故事一开始,她就已经死了。这本小说塑造吕蓓卡这一形象的方式比较特别,从头到尾她都只活在众人的回忆里,活在故事叙述者“我”的臆想里。读者只能通过掉落在众人记忆里的一块块拼图,慢慢地拼出这个人完整的形象。随着故事发展,沉没海底的船只残骸重现天日,惊天秘密随之被揭露,加之忠仆丹弗斯太太的自白,吕蓓卡这个从开始就像鬼影般虚浮的形象,竟瞬间变得立体而饱满——这个女人呐,真是可怕又迷人。【居然还有种在读刑侦小说的感觉,真是刺激】

之后我也在网上读过一些书评,看到不少人都把《蝴蝶梦》和《简爱》放在一起来谈。《简爱》也算是我的外国文学启蒙之一,读过三遍以上,至今印象还算深刻。虽然《蝴蝶梦》故事开始“我”与德温特先生的结合确实有《简爱》的影子,不过随着故事的展开,两本书却有着完全不同的重心和走向。所以在我的阅读过程中,并没有太多地联想到《简爱》,而是想起了三个毫无关联,却多多少少有着吕蓓卡某些特质的女人——美国小说《飘》的女主角郝思嘉,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中经典人物形象王熙凤,还有中国历史上唯一女皇帝武则天。

先说说最后一个吧,可能有人会奇怪这怎么联系起来的。其实想到武则天还真的不是脑洞大开,是源于文本描述的相关性,先引一段丹弗斯太太回忆吕蓓卡的话——

[丹弗斯太太: ] “记得她十六岁那年,有一次骑了她父亲的一匹马,而且是一匹惯于撒野的高头大马。马夫说,那马性子太烈,她驾驭不了。可她呢,照样稳稳地贴在马背上。此时我还能看到她跨骑马背长发飘拂的勃勃英姿。她扬鞭抽打胯下的坐骑,抽得它冒出血来,同时用马刺夹紧那畜生的肚子。等她跨下马背,那匹马已是遍体鳞伤,血迹斑斑,满嘴白沫,不住打着哆嗦。‘下回它会老实些了,是吗,丹尼?’ 她说着就像没事似地走去洗手了。后来,她长大成人,也始终是这样和生活格斗的。我看着她长大,一直守在她身边。她什么也不在乎,谁也不放在眼里。”
—— 达夫妮·杜穆里埃《蝴蝶梦》

接着再引一段记载于《资治通鉴》的小故事——

太后(武则天)怒曰:“卿所言,朕饫闻之,无多言!太宗有马名师子骢,肥逸无能调驭者。朕为宫女侍侧,言于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壮朕之志。今日卿岂足污朕匕首邪!”
——《资治通鉴·卷第二百六·则天顺圣皇后中之下》

怎么样,这相关度高不高……

【这是武则天称帝之后,回忆自己做太宗朝才人时候的事,“太宗壮朕之志”,很得意的样子。其实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很想吐槽……我说少女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太宗朝不得宠会不会是因为你把人家太宗给吓着了……】

我想对于武则天,可怕又迷人这个形容也蛮恰当——在那样一个男权社会坐上最高统治者之位的女人,要说她没点阴险狠辣的手腕,估计谁都不会信;但要说她没有魅力,同样有失偏颇。不过也无须在其上附着太多价值判断,一句好人还是坏人就给人定性这种事,如今怕是连童话故事都不再这么演了。

接着说说王熙凤,这怕是《红楼梦》里最让人爱恨交加的一个女人。在我看来,她与吕蓓卡这个形象的相似度是最高的,不论是出身、社会地位、样貌、性格,就像是同一个人生在了不同的国度。从传统道德观来看,这二位都绝对算不上是好人,德温特先生称吕蓓卡为“魔鬼”——

[德温特先生: ] “告诉你吧,我恨她!我与这女人的婚姻是一出滑稽戏,打一开始就是。这女人心肠狠毒,活该下地狱,是个十足的坏女人。我们从来不曾彼此相爱;两人在一起没有一时一刻的幸福可言。吕蓓卡根本不懂得爱,这女人没有柔情,没有起码的是非观,甚至有点不正常。”
“当然,她很聪明,”他说。“精得像魔鬼。见过她的人无不以为她是世上心肠最好、最慷慨大方、最有才华的人。她能看准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话,知道该怎么调节自己的情绪去迎合别人。要是她同你结识,她一定会挽着你的手臂,陪我走进花园,一边呼唤杰斯珀,一边跟你谈花,谈音乐和绘画,或是随便什么其他她听说过的你的特别爱好。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受她的骗,围在她的脚旁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达夫妮·杜穆里埃《蝴蝶梦》

而《红楼梦》中贾琏的小厮兴儿对王熙凤也有段类似的评价——

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不要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别见他才好。嘴甜心 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只怕三姨的这张嘴还说他不过。好,奶奶这样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真是极度相似……还有,在秦可卿出殡,王熙凤铁槛寺弄权那一回里,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你听听你听听,与吕蓓卡驯烈马时的狠劲儿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就是这样两个女人,在一切落下帷幕时,却都成为了各自故事里最出彩最闪耀的角色,其光芒甚至几乎要盖过了故事中原本的主角,让人在畏其狠辣的同时,也不禁会感慨,这潇洒到极致的张狂,还真有种说不出的迷人。

最后一个就是《飘》(《Gone with the Wind》,也名《乱世佳人》)的女主角郝思嘉,Scarlett O’hara,有的版本也译作“斯嘉丽·奥哈拉”。想起她倒不是因为她和吕蓓卡的相似度有多高,而是在她身上,多少也能看到一些亦正亦邪的影子。

《飘》这本书只完整读过两遍,却少有地每一遍都读得很认真,甚至有些地方还记录了感想。在我看来,这真的是一部史诗般的作品,以美国南北战争为背景,以主角郝思嘉的经历为主线,细致地描绘了战争爆发前后社会方方面面的变化,还有不同立场不同性格人物的心境变化。就我个人而言,小说中让我有最多认同感的人其实是梅兰妮(Melanie),毕竟我在看书时总是习惯于去寻找同类和共鸣。不过在阅读过程中给我最多震撼的还是郝思嘉。

如果粗略地分个类,那梅兰妮和郝思嘉应属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的典型了。毫不夸张地说,梅兰妮这个人物形象几乎汇集了所有美好的女性特质,而与此同时,在她柔弱的外表下,却又有着是非分明的果敢利落,和矢志不移的从容坚定。我记得第一次读的时候,多次被她的行为震撼到——这女人,真不简单呐。比如在人们群情激愤地商量着要掘了葬在南方的北方侵略士兵的墓时,只是梅兰妮一人站出来坚决反对,这一段话当时真是赚足了我的眼泪。

(Melanie) “I don’t care what people say, they can’t be all bad! How nice it would be to know that they pulled weeds off our men’s graves and brought flowers to them, even if they were enemies. … I will withdraw from both clubs and I’ll - I’ll pull up every weed off every Yankee’s grave I can find and I’ll plant flowers, too - and - I just dare anyone to stop me!”
—— Margaret Mitchell 《Gone with the Wind》

与梅兰妮不同,郝思嘉似乎是将现实主义贯彻到了极致,似乎她所有的抉择都指向一个明确的目的——保住Tara,不再受穷。为此她可以不择手段,不在乎任何人的目光,甚至不在乎所谓的道德底限。比较典型的一件事就是,她为了交上Tara的税金,去勾引白瑞德,被识破后无计可施,于是便把亲妹妹的未婚夫抢了过来。

That he (Frank) was Suellen’s fiance caused no qualm of conscience. After the complete moral collapse which had sent her to Atlanta and to Rhett, the appropriation of her sister’s betrothed seemed a minor affair and one not to be bothered with at this time.
—— Margaret Mitchell 《Gone with the Wind》

此时我仿佛看到了吕蓓卡的影子……不过与吕蓓卡似乎有意在搅闹世间的放纵不同的是,郝思嘉是在被命运逼入绝境后奋起抗争,在吕蓓卡身上我看到的是张狂,而在郝思嘉身上看到的,更多是压抑。她最爱说的话就是“真麻烦,这个我明天再考虑”,可是明天,明天的明天,她都不会再去考虑了。她把所有的不安和忧虑都强行抛在脑后,然后着手去处理现实中那些亟待解决的难题。

But she wasn’t going to be poor all her life. She wasn’t going to sit down and patiently wait for a miracle to help her. She was going to rush into life and wrest from it what she could. Her father had started as a poor immigrant boy and had won the broad acres of Tara. What he had done, his daughter could do.
—— Margaret Mitchell 《Gone with the Wind》

我一点也不像她,有时甚至根本无法理解她。但这个在绝境里挺身反抗,不择手段去守护那片土地和那些人的女子,也是如此的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