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尤利西斯》

essay, 孙沁璇, December 08, 2019

【读书笔记】《尤利西斯》

说起《尤利西斯》这部小说,就算没有看过的人应该也久闻其大名,因为网上一旦出现类似“史上最难读的xx本小说”这样的榜单,《尤利西斯》一般都榜上有名,并且排名通常还比较靠前。虽然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得上是一种宣传,不过总觉得无形中吓跑了不少不明真相的潜在读者。

我看过两个《尤利西斯》的中译本,分别是萧乾、文洁若两口子合译的“萧文版”以及翻译家金堤所译的“金堤版”,就我所知,这两个也是相对知名度较高的两个版本了吧(我见识少,说得不全面还请各位指教)。我第一次看《尤利西斯》是在2016年,当时看的是译林出版社的萧文版(封面图就是),从南开图书馆借出来看的。第二次是今年,现在刚好看到最后一章,看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金堤版,这本是我自己买的,同时还买了本英文原版。不过这个原版我压根就没想读,只是有些地方对照着看看译本的翻译情况,感觉更像是本字典的功能。

既然读过两个译本,自然要讲讲我主观感受到的一些主要区别。要论翻译语言本身的灵活性和本土适应性,我个人是推金堤版为上的。要问为什么呢,抱歉这方面我也是外行,讲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回答两个字:感觉。不论哪种语言(额不过我只会英语,其他语言可能没啥发言权…),如果看翻译作品时去对照原文,可能就会意识到这么一个问题,有时候翻译后虽然保留了文本的意思,但语言的情境却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当然了由于语言以及语言背后的文化形态的差异性,在翻译时很多东西其实是很难把握的(不然要那些专业的翻译工作者做什么…)。在这一点上,我个人认为金堤的译本要略胜一筹。不过都说了是感觉,我自然也提不出什么论据了,只是引一个令我印象颇深的例子吧。

这是原文——

The doorway was darkened by an entering form.
– The milk, sir.
– Come in, ma’am, Mulligan said. Kinch, get the jug.
An old woman came forward and stood by Stephen’s elbow.
– That’s a lovely morning, sir, she said. Glory be to God.
– To whom? Mulligan said, glancing at her. Ah, to be sure.
《Ulysses》 James Joyce

这是译文——

门道暗了一下,进来了一个人。
——牛奶,您哪!
——进来吧,您哪,马利根说。啃奇,拿奶壶。
进来的是一个老妇人,走到斯蒂汾身边才站住。
——今儿早上天儿多美呵,您哪,她说。荣耀归天主。
——归谁?马利根瞅了她一眼说。嗳,敢情是。
《尤利西斯》金堤译

金堤在这本书的再版前言里提到钱钟书所论的翻译理想:

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可以说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
《林纾的翻译》钱钟书

不过众所周知这个理想真的是太难了,所以金堤自己也说:

如果说钱老的“化”是十全十美的理想之花,那么我为等效翻译提出的目标可以说是“小化”。……和十全十美的理想之花比,只是“小花”。
《尤利西斯》金堤·再版前言

不得不说,对于一本如此深地扎根于爱尔兰文化背景下的小说,让我这样一个在东方文化中土生土长、对其他文明几乎零知识、文学上也是外行的读者,也能够多少领略到一些毫不违合的妙处,可以说金大师的这个“小化”的目标应该已经完成地相当出色了。

接下来说说萧文版的译本。萧文版是我三年前看的,这一版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点就是无比详细的注释。金堤在前言中提到他尽可能地减少了注释,书中也只有在特别必要的地方加了脚注。而在萧文版中,每章的注释是在原文内容结束后集中给出的,其篇幅与原文不相上下(甚至超过原文篇幅),感觉但凡有一丁点可能令中国读者困惑的地方,都给出了详细的解释。从另一方面讲,这当然也同样是一大优势,尤其是对于那些想通过这本书更多地了解爱尔兰文化和作者乔伊斯的读者,这个译本所做的工作更是尤为难得。

接下来从非专业旁观者的角度谈谈意识流小说。据说《尤利西斯》被称为意识流的开山之作。个人看来,我读过的比较典型的意识流小说也就《尤利西斯》、《情人》、《达洛维夫人》和《喧哗与骚动》四部。《追忆似水年华》通常也被归类为意识流小说,但在我看来它与上面四部区别还是很大的,所以我这里就不论了。其他的比如汪曾祺有几个短篇也蛮精彩,还有王小波的很多小说里也有意识流的成分。以我个人粗浅的认知来看,意识流小说与传统小说的主要区别就是以心理空间的意识活动来引导和推动情节发展,而通常它的难读之处也在于此,因为意识的流动往往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甚至也不必遵循客观世界里的任何逻辑。这一特点在上面列出的四部小说中表现得都非常明显。《尤利西斯》的最后一章可以说将这一点发展到极限,整章写的完完全全是布卢姆太太的意识活动,没有夹杂任何其他东西,甚至连标点都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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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我看的是王道乾译本,应该也算是公认最好的译本了吧?王小波对《情人》的评价极高,称其几近完美,增一分太多,减一分太少的那种(大概这个意思,原话我忘了)。说实话我看完后并没有这种感觉。我只能说,在我看来《情人》和《达洛维夫人》都比《尤利西斯》易读得多,情感的渲染也多得多。《尤利西斯》中似乎很少对人物的情绪作过多的刻画,比如斯蒂芬母亲去世时的情景,在斯蒂芬的意识活动里多次出现,但每次都是浅浅地点到为止,就像一颗小石子略过水面,激起一圈圈波纹,几圈后很快就散掉了。但可以明显感觉到这是斯蒂芬的一个心结,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心结,平时不会刻意去想,但不知什么时候看到或听到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时,就触动它一下,然后在心里流过,再淹没在汩汩而来的意识流里。而《情人》和《达洛维夫人》中,似乎对某些特定事件的追忆,往往掀起意识中的轩然大波,潮水不断涨退,直到客观世界里某些事情的发生,暂时打断了心理空间中的活动。

中国现代小说也不乏意识流佳作,只是我看的不多,就不多论了。中国古典小说里心理空间的刻画少一些,虽然会随着客观事件发展,描述其中人物的心理活动,而这种心理活动,多是逻辑化之后的呈现,其实已经有些超越了原始的心理空间,也不太会以意识的流动来组织行文。如果要说心理活动的描写,我觉得元明清的戏剧类小说里还是比较多的。主要是因为戏剧中以角色第一人称视角来讲述的部分比较多,这样一来心理空间的刻画自然就变多了。比较有名的,比如《牡丹亭》的《游园》一折,杜丽娘看到衰败的花园,感慨青春易逝的这些唱段,我认为其实就是杜丽娘的心理空间,只不过由于体裁限制,这些心理描写都被填进各个曲牌里,所以显得不那么“流动”,也不那么明显了。《红楼梦》里其实也有一些,不过更加不明显。比如第五回贾宝玉去宁府玩,中午困了要睡觉,带他去一个房间他不满意,没办法秦可卿就带他去自己卧房午睡。在这里有一段描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
《红楼梦》第五回·曹雪芹

这之后,宝玉在这里睡着,然后进入梦境,来到了太虚幻境,看到了预示十二钗命运的判词,听了红楼梦曲,后经警幻仙姑“秘授以云雨之事”,去赴“阳台巫峡之会”(是的这传说中高大上的“太虚幻境”之梦,其实是贾宝玉青春期发育后的一次春梦…)。所以上面引的那一段宝玉睡觉前看到的景象,其实也可以说是他的心理空间在现实中的映像,因为其中提到的那几个人物,其实是古代十八禁文学中的常用主角……就类似那种“宫闱秘史”神马的……此时的贾宝玉,睡眼惺忪,再加上秦氏房间里的阵阵甜香,还有壁上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很可能已将其意识与现实混淆,所以这时他看到的镜子、盘子、木瓜、榻、帐子,都已经与他潜意识里情和欲相关的意象联系起来,才有了这么一段如幻似真的心理空间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