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一聊《节妇吟》

essay, 孙沁璇, July 25, 2020

聊一聊《节妇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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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唐]张籍《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先交代写作背景——

张籍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书币辟之,籍却而不纳,作《节妇吟》一章寄之。
[宋]洪迈《容斋随笔》

所以说这并不是真的“节妇吟”,其实只是一种隐喻,好像古代人总喜欢这么玩,将自己比作妇人,将官家(皇帝)比作夫君什么的。不过即便如此,从古至今这首诗的表面主旨也引发了诸多讨论。

从诗题本身可以看出来,张籍给他这首诗题作《节妇吟》,说明他肯定了这个女主人公是一个节妇。而且,在北宋初姚铉编的《唐文粹》里,也把这首诗编在“贞节”类目下。明朝钟惺对它也有一句很凝练的评价——

节义肝肠,以情款语出之,妙妙。
[明]钟惺《唐诗归》

综上,至少可以看出,确实是有一部分人认同这样的观点,对诗中女主人公的行为持充分肯定的态度。我个人来讲,虽说即便女主最终没有“还君明珠”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错,但是能够抑制情感中的冲动,主动承担在社会和家庭里的责任,还是很值得敬佩的。说起这个,我想起电影《廊桥遗梦》的女主角,经历一番痛苦的挣扎之后还是选择了家庭,他们最后在各自的车里遥遥相望时,女主含泪的双眼让我印象颇深。“系珠”、“垂泪”是出于人性,“还珠”、“遗恨”是出于责任,就像《毛诗》开篇所说——

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
《毛诗故训传》

后面的“先王之泽”的说法可能有点过时了,感觉毛诗中对文王的执念太过深重… 另外还有一些对诗本身充分肯定的言论,但并没有涉及其中主旨,所以无从知道其对此问题的观点。

张籍《节妇吟》,亦浅亦隽。
[清]毛先舒《诗辩坻》

张籍长于乐府,如《节妇吟》等篇,真擅场之作。
[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

当然了,对这个问题的观点历来都是颇具争议。比如清朝沈德潜,在有名的《唐诗别裁》里并没有选这首诗,也说明了理由——

文昌有《节妇吟》,时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道以书币聘之,因作此词以却。然玩辞意,恐失节妇之旨,故不录。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

啊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理由… 怎么说呢,在我们的文化中,“德重于才”从来都是绝对的主流,像曹孟德“唯才是举”的德才观很少,或者说敢于公开说出来的很少。其实我觉得这本身并没有什么大问题,曹公毕竟身处乱世,万事皆要因时制宜,不可一概而论。真正的问题是,对这个“德”的界定,门槛越来越高,是非的分别越来越强。比如很多人对《节妇吟》这首诗的评价,就很能说明问题。下面再随便列两个类似的——

礼,男女授受不亲,妇人从一,理不应受他人之赠。今受明珠而系襦,还明珠而垂泪,其愧于秋胡之妻多矣。尚得谓之节妇乎?
[元]俞德邻《佩韦斋辑闻》

系珠于襦,心许之矣。以良人贵显而不可背,是以却之。然还珠之际,涕泣流连,悔恨无及,彼妇之节,不几岌岌乎?
[明]唐汝询《唐诗解》

而沈德潜仅因“恐失节妇之旨”,便放弃了一首好诗的选录,除了说明他对道德的是非感比较强之外,同时也正是一种“文以载道”的文学观的体现。其实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这样的文学观渗透于古代文学作品中的方方面面,总体来看宋朝以后尤甚(连十八禁作品也不例外…)。

还有一些会将《节妇吟》与著名乐府诗《陌上桑》进行对比。

此诗情辞婉恋,可泣可歌,然既系在红罗襦,则已动心于珠矣,而又还之。既垂泪以还珠矣,而又恨不相逢于未嫁之时。柔情相牵,展转不绝,节妇之节,危矣哉。文昌此诗,从《陌上桑》来,“恨不相逢未嫁时”,即“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意。然“自有”二语甚斩绝,非既有夫而又恨不嫁此夫也。……忠臣节妇,铁石心肠,用许多折转不得,吾恐诗与题不称也。……或曰文昌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重币辟之,不敢峻拒,故作此诗以谢。然则文昌之婉恋,良有以也。
[明]贺贻孙《水田居诗筏》

大体观点就是《节妇吟》脱胎于《陌上桑》,只是竟然动了情,拒绝地不够决绝,故“节妇之节,危矣哉”,与上面所列的观点如出一辙。不过最后一句值得注意,这也关于这乎诗的第三类主要观点——紧扣写作背景,虽然“节妇”与否值得商榷,但结合作者当时的处境,这样的写法无可厚非。就比如上文中,贺贻孙便在最后一句给出了这样的观点,之所以写节妇动情是因为“不敢峻拒”割据军阀的邀请,或许并不是对节妇本身的定义问题,所以是可以理解的。持类似观点的还有不少——

须溪评诗极佳,然亦有过当处。如张司业《节妇吟》,此诗一句一转,语巽而峻,深得《行露》“白茅”之意。刘须溪曰:“好自好,但亦不宜系。”余谓此说不惟苛细,兼亦不谙事宜。此乃寄东平李司空作也。籍已在他镇幕府,郓帅又以书币聘之,故寄此诗。通篇俱是比体,系以明国士之感,辞以表从一之志,两无所负。
[清]贺裳《载酒园诗话》

故为此言以拒绝之,既不干彼之怒,亦不失我之正,与唐张籍却李师古聘而赋《节妇吟》之意相类。所谓“冲可怀”者,犹所谓“感君缠绵意”也。所谓“岂敢爱之,畏我父母诸兄”云者,犹所谓“君知妾有夫”,“远君明珠双泪垂”也。此岂果爱其人哉!特不得不如是立言耳。
[清]崔述《考信录》

张籍以裴晋公荐,为国子博士,而东平帅李师道辟为从事。籍赋《节妇吟》以见志。末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句。文昌假托为诗,固无不可。若真以节妇论,则虽未改嫁,其心已难言矣。礼为人臣者无外交,正为此也。随园女弟子有《赠外》句云:“世若无君我不生”,必如此方合臣道、妻道。海上影戏有用文昌诗末句为目者,漫为书此。
[民国]钱振锽《名山诗话》

以上三处观点十分接近,大体都是不太认同诗中的做法可以被称作“节妇”,但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这样的写法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必要的。

除此之外呢,古代小说中偶尔也会借用一下这首诗中的意象,仿佛已成为一种典故般的存在。我最初知道这首诗就是看三言二拍的时候——

宣教箱中去取通天犀簪一枝,海南香扇坠二个,将出来送与小童道:“权为寸敬,事成重谢。这珠子再烦送一送去,我再附一首诗在内,要他必受。”诗云:
往返珍珠不用疑,还珠垂泪古来痴。
知音但使能欣赏,何必相逢未嫁时?
宣教便将一幅冰消帕写了,连珠子付与小童。小童看了笑道:“这诗意,我又不晓得了。”宣教道:“也是用着个故事。唐张籍诗云:‘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今我反用其意,说道只要有心,便是嫁了何妨?你县君若有意于我,见了此诗,此珠必受矣。”
[明]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四·赵县君乔送黄柑 吴宣教干偿白镪

在这个故事中,男主人公在外地做生意的时候,偶然窥见隔壁住着位美女,打听了一下说是丈夫去外面做生意了很久没有回来,然后男主便处心积虑接近美女,最后在马上要入港的关键时刻,人家丈夫突然回来逮了个正着,没办法男主只能花大价钱平息了这事。但其实这本身就是个骗局,有点像“蜂麻燕雀”中的“燕”。上面引的这一段,就是男主给美女送去珍珠,然后反用诗义,写了句“何必相逢未嫁时”(呵呵真他喵会玩…)。还有一个,是许奉恩《里乘》中的一个小故事《姮儿》。

杜氏阅毕又信手一翻,是《节妇吟》,上二句旁评:“既知有夫,似可不赠珠矣;偏赠珠以表其情,可谓痴绝,然不可不谓知己!”下二句旁评云:“既知有夫,似可不接珠矣;乃感其缠绵之意,暂且系之,可见人生不外一情,虽节妇一时亦难恝然拒绝,亦以知己难得也!”中四句旁评云:“四句凑泊无理!良人既非庸流,尚贪与人絮语,有愧罗敷多矣!”末二句旁评云:“赖有此耳,马到悬崖,不得不勒,然亦无可奈何时也!”总评云:“此妇已嫁,犹与外人殷殷通词,将置良人于何地?作者且以节字标目,可见古人之恕。尝见世有男才女貌,往往限于门第而不能如愿者,处此境地,尤要确有把持,所谓发乎情,至乎礼义也。司业此诗,大约有为而言,究不可以为训。”
[清]许奉恩《里乘》卷四·姮儿

篇名“姮儿”便为女主的名字,这个故事大体讲的是姮儿的父亲欣赏一个才华横溢的书生,但书生家境贫寒,所以父亲想待其功名得中之后将姮儿许给他。书生才貌俱佳,姮儿也很中意。但后来姮儿的母亲执意将她许给了当地最有财有势的人家,而她父亲好像是个妻管严,不敢反对她母亲的决定。上文所引,便是在已经下聘之后,姮儿的嫂子杜氏来看她,偶然翻见姮儿评《节妇吟》的几句话。这个小说中对此诗的引用倒是很有意思,因为我们在评诗的时候,往往会下意识联系到自己的处境和价值观。而小说中对于人物命运背景皆有交代,所以读者便可以借着姮儿评诗的观点,窥见她的心境,以及她对自己此刻处境的看法。有意思有意思。从姮儿的诗评中可以看出,她将自己代入诗中女主,书生代入赠珠人,“虽节妇一时亦难恝然拒绝,亦以知己难得也”,说明她承认自己对书生的感情。可与此同时她又在小心翼翼地谨守着底线,“此妇已嫁,犹与外人殷殷通词,将置良人于何地”,“处此境地,尤要确有把持”,像是在反复对自己强调,虽然有情于书生,但既然要嫁他人,便不可再与他有任何瓜葛。感觉是挺常见的心境吧,感情上已经动了心,理性上又要坚守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很矛盾很痛苦,但也很真实。顺带一提,后面的发展很戏剧化,结局也是HE(这类小说好像很少有BE)。